“如果有一天,我回到母校廈門大學的海濱,在沙灘上悄悄落淚,那一定是我想念著那些愛我但不在人世的老師,其中首先是鄭老師。他是一個真正影響過我,真正在我的心坎中投下過寶石的人。他寫給我那么多書信,可惜大部分都留在滄海的那一邊。盡管如此,他的名字還是伴隨著我浪跡天涯。無論是飛行在白云深處,還是航行在波羅的海的藍水中間,我都會突然想起他的名字。在天地宇宙的博大蒼茫之中,他的名字和其他幾個溫馨的名字就是我的故鄉(xiāng)?!边@是著名學者劉再復先生寫在《緬懷鄭朝宗老師》中的一段話。我在此引用,是想說明那些真正的學者并不會因為我們的少知而減弱他們的地位與影響。
鄭朝宗先生一九一二年出生于福建福州,一九三六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外文系。后赴英國劍橋大學攻讀現代小說博士學位,歸國后長期執(zhí)掌廈門大學中文系。在清華讀書時,錢鍾書系鄭先生的高年級學長,迨一九四〇年代初,倆人又同住上海,過從甚密,遂成終生好友。一九四八年《圍城》出版后,有人妄作批評,鄭先生即發(fā)表《〈圍城〉與〈湯姆·瓊斯〉》一文予以公允評論,錢鍾書因此稱鄭先生為《圍城》的“賞音最早者”。一九七九年錢鍾書先生的大著《管錐編》出版,鄭先生即在廈門大學招收《管錐編》研究生,開“錢學”研究之先路。一九八〇年鄭朝宗評論《管錐編》的著名論文《研究古代文藝批評方法論上的一種范例》發(fā)表后,錢鍾書特意致信說:“感激之情,不亞于慚愧之情,而嘆服之情,又不亞于感激之情。”和諸多前輩學者一樣,鄭先生也是集作家、學者于一身的典范。就作家而言,鄭先生特別擅長散文創(chuàng)作,出版有《護花小集》《夢痕錄》《海濱感舊錄》等散文集。就學術而言,鄭先生出版有《小說新論》《歐洲十大名著及作者》《西洋文學史》等專著或教材,編譯過《德萊登戲劇論文選》,并和他的研究生合作出版了《〈管錐編〉研究論文集》。
恩師俊才先生和鄭先生的聯系也始于他編選《林紓研究資料》時期。大約是一九八一年春,張老師了解到福州市文聯主辦的刊物《榕花》上刊有一篇評論林紓的文章《翻譯界的奇人》,作者是鄭朝宗,便向薛綏之先生做了匯報。薛先生聽后立即指示:鄭先生是廈門大學中文系主任,他是國內少有的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的文章務必找到,最好能收到咱們編的書中。于是張老師便冒昧地給鄭先生寫信索要此文(信寄廈大中文系)。但鄭先生并無回信。一連寫了兩三封信,鄭先生始回信并寄來此文。在回信中鄭先生說此文屬一般的雜談介紹之文,不適合收入你們的研究資料之中,所以一直未寄。鄭先生此文后來確實未收入《林紓研究資料》之中,但張老師由此卻與鄭先生建立了聯系,以后他編成的各種單篇林紓資料都會先寄鄭先生征求意見。到了一九八三年六月,張老師和薛先生共同署名編選的《林紓研究資料》正式出版了。薛先生想找一個人寫篇評論向學界推介此書,考慮到錢鍾書先生曾說過研究林紓須既通西文又通古文,他們覺得最好能請鄭先生來寫此文。這樣,張老師又冒昧地給鄭先生寫信提出請求。鄭先生的第一封信今已不存,這樣保存下來的鄭先生寫給張老師的前三封信都是因寫這篇評論而發(fā)的。現將這三封信依次介紹如下。第一封信寫在廈門大學的信紙上,時間是一九八四年四月五日:
(資料圖)
俊才同志:
大札及惠贈《林紓研究資料》一書早已收到,謝謝。我因患高血壓病,臥床數月,致稽裁答,敬祈原諒。
琴南先生系本省現代開風氣之先的一大人物,其所作詩文及翻譯小說,大部分均有重大藝術價值,自魯迅以下無不受其影響。過去有些人只因他反對新文化運動,便把他一筆抹殺,給予種種丑詆,這是以一眚掩大德的不公正行為,無足稱道。對于這樣一位文藝界偉人,我們福建人熟視無睹,而林公的子孫也大都屬于“不克家”之流,遂使他的名字幾于湮沒!現在竟由外省人薛綏之先生和您來為他主持公道,我曾告訴責任編輯陳公正同志這是“閩人之羞”!當然,錢鍾書先生寫的那篇《林紓的翻譯》,已在一個方面為林公講了公道話,使謬悠之口不敢再妄肆雌黃了。
承您好意推薦我給這本研究資料寫篇評介文章,我自然很愿意。但因久病體羸,不敢多看書,資料未及細看,未便貿然操管。請稍假以時日如何?
聽說您已著有《林紓評傳》一書,不知何日可問世?
匆肅,即頌著祺!
鄭朝宗 四月五日
第二封信寫在傳統(tǒng)的豎式信紙上,時間是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四日。信中告知張老師書評已寫就,并附贈一冊他帶領他的研究生共同撰寫的“錢學”研究大著《〈管錐編〉研究論文集》:
俊才同志:
四月間接奉大札,囑寫書評,因病兼忙,無由實現。國慶前夕得數日之暇,急草一篇,題作《評〈林紓研究資料〉兼論林紓對世界文學的貢獻》,共五千余字,遵臺命投本省刊物《福建論壇》,大約年底可發(fā)表。一俟出刊,即當奉呈請教。
附寄拙編《〈管錐篇〉研究論文集》,到乞登入。
專肅,即頌著祺。
鄭朝宗 十月廿四日
第三封信仍寫在傳統(tǒng)的豎式信紙上,時間是一九八五年的元旦:
俊才同志:
新歲伊始,敬祝健康愉快!《福建論壇》第六期已出版,附寄一本供評騭。拙作中某些公正之頌詞被降低調子,林譯佳例亦被刪去以省篇幅,編輯同志有此權力,只好聽之。今后我仍將為引起閩人對林紓一生成就之重視而貢獻綿力,愿與足下共勉之。
專肅,即頌著祺。
鄭朝宗 元月一日
人世間有些事是永遠無法逆料的,因而它給人造成的遺憾也就是永遠無法彌補的。請鄭先生給《林紓研究資料》寫評論是薛先生的主意,可鄭先生告知評論已經發(fā)表的信件發(fā)出僅僅半個月后,薛先生卻因心臟病突發(fā)而猝然辭世。據張老師說,薛先生的身體本來不錯,但他的工作太緊張了。一九八四年下半年,薛先生已經從聊城師院調至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所工作。到此年年底,薛先生同時忙碌著三件事:一是帶領他的助手為長達八十萬字的《魯迅雜文詞典》定稿,他審閱,助手分別負責修改和核對引文;二是應邀審閱山東師大中國現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并主持答辯;三是協助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所的領導制定下一個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如此超負荷地工作,已使薛先生的身體感到不適,但他未在意,結果在赴山東大學開會途中病發(fā),雖然當即送往醫(yī)院,但兩天后竟不治身亡。薛先生突然辭世后,張老師和他的同學們都迅即趕赴濟南協助治喪。薛先生的后事料理完畢,張老師方給鄭先生回信并報告了薛先生辭世的消息。鄭先生接信后也立即復信,這就是張老師保存的鄭先生第四封來信,時間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
俊才同志:
捧讀大札,驚悉薛綏之先生不幸因病仙逝,老成凋謝,曷勝哀悼!我與薛先生雖無一面之緣,但耳名已久,又曾拜讀所編之書,深佩其治學嚴謹,對后進大力提攜,此種精神將與日月爭光,永垂不朽。逝者已矣,今后興學重擔落在中青年學者肩上,相信英俊如兄,必能盡傳薪之職,使薛先生含笑于九京也。
我患高血壓病已數年,時作時愈,家人細心維護,得延殘喘至今,然亦憊不能勝,徒食粟而已,知注特告。
新春瞬屆,希注意攝衛(wèi)。
專肅,即頌著祺
鄭朝宗 一月卅日
鄭先生的這兩封信前后相隔僅半個月,信紙書寫格式相同,但信札的內容讀來卻令人唏噓掩面。上輩學者之間的惺惺相惜,猶如霽月光風,照亮后學。在張老師保存的鄭先生第一次來信中,鄭先生即有這樣一句問話:“聽說您已著有《林紓評傳》一書,不知何日可問世?”在這句問話旁邊,張老師當年整理這些書信時曾加了這樣一段附注:“大約是陳公正先生轉告說的,其實不是‘評傳’,而是‘論稿’。不過倒真想寫個‘評傳’,‘論稿’就不搞了?,F在借備課之機,廣泛看各種‘評傳’,以資借鑒。”在這封傷悼薛先生猝逝的來信中,鄭先生又說:“逝者已矣,今后興學重擔落在中青年學者肩上,相信英俊如兄,必能盡傳薪之職,使薛先生含笑于九京也?!毖ο壬o世前,張老師已就《林紓評傳》的寫作計劃與薛先生溝通過,薛先生囑咐他抓緊完成。薛先生辭世后,鄭先生的諄諄教誨更使他不敢稍有懈怠。他那時剛到河北師大任教不久,在教學上尚屬新手。白天的時間基本上全部用在教學上,一到晚間便趁夜深人靜之時伏案寫作,至一九八六年底,一部二十六萬余字的《林紓評傳》書稿就完成了。書稿完成之后,張老師又想到了鄭先生,想到了鄭先生對這部書稿的牽掛,因此他再次給鄭先生去信,想請鄭先生在身體條件許可的前提下幫助審閱一下書稿,如果質量能達到出版要求,則請鄭先生賜一篇序文。鄭先生接信后要求張老師先把書稿寄過去,他閱讀之后再作決定。這樣,到了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四日,鄭先生將書稿與寫好的序言一并寄回。同時寄來一信,這是張老師保存的鄭先生的第五封來信:
俊才同志:
大作《林紓評傳》拜讀訖,序文于昨日寄上,想可與此札同時到達。衰病纏綿,不耐久坐,勉強操管,潦草特甚,敬祈原諒。大作力透紙背,可知用力甚勤,無任欽佩。關于短篇小說部分,著墨微嫌過多,稍近煩瑣,能否稍加精減?余不一一。
專布即頌文祺
鄭朝宗 九月二十四日
此信寄出后,鄭先生前往福州料理私事。其間據友人告知序文中提及的王元龍聯句原文,又專復張老師一函訂正。該信寫在隨身攜帶的廈門大學信紙上。內容如下:
俊才同志:
兩星期前寄上《林紓評傳》稿及拙作序文,諒已到達。頃來福州料理私事,明日即返廈。據此間友人告知:王元龍所書聯句原文是“座上豈容涼血輩,此間大有熱心人”,前函有誤,請即更正。
專布,即頌秋祺
鄭朝宗 十月十七日
張老師撰寫的《林紓評傳》一九八七年就定稿了,但由于受商業(yè)化思潮的影響,遲至一九九二年才由他的母校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即獲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界普遍好評,至二〇〇七年又由中華書局出版了增訂本。無論是在初版本還是增訂本的后記中,張老師都鄭重地寫下他對鄭朝宗先生的感謝和思念。在《林紓評傳》的初版(南開大學版)后記中張老師寫道:“我尤為感念的是為此書寫序的鄭朝宗先生。我與鄭先生至今尚未謀及一面,但在衰病纏綿不耐久坐的情況下,他不僅及時審閱了全部書稿,還撰寫了對后學頗多獎掖之辭的序言。不才如我,何以報答諸師友的如此厚愛和關懷!”在《林紓評傳》的增訂版(中華書局版)的跋文中張老師又繼續(xù)寫道:“《林紓評傳》初版本的序言,是著名學者鄭朝宗先生寫的。這次我保留了下來。不是因為鄭先生在序言中對我頗多獎掖之詞,而是因為那序是鄭先生在身體日漸衰弱的情況下寫成的。而我,不僅那時與鄭先生未謀及一面,而且直到鄭先生辭世也未能與他謀及一面。這是我一個永久的悔,留著這個序,是我對鄭先生的一點憶念?!?/p>
對先生們最好的憶念,便是恪盡“傳薪之職”,使得“治學嚴謹,提攜后進”的精神永得與日月爭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十年來我的恩師俊才先生循著前輩們的足印,在這條綿延不絕的傳承路上初心如炬,艱辛跋涉,勇毅向前?!读旨傇u傳》之后,張老師還陸續(xù)出版了《頑固非盡守舊也:晚年林紓的堅守與困惑》《中國現代文學主潮論》《叩問現代的消息》《中國近代文學研究概論》等學術著作。吾師有此學行,亦可告慰他一生感佩的諸位恩師了。
作者:賈九峰 編輯:李耀榮
來源:《上海文學》原標題:恩師書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