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 >新聞 > 文化 >

中國人的門 更像是一道隱喻各種生命滋味的界碑

數(shù)中國人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里,都有一扇貼著春聯(lián)與福字的大門。當他們風塵仆仆從遠方歸家,永遠會看到那扇大門,門的外面是餐風露宿,里面則是暖裘飽食。在各種不同的情境下,中國人的門,都更像是一道隱喻各種生命滋味的界碑。門既代表了開闔,也便成了情感常被隱喻的對象,因為它們總會在不同空間,折射出對待生命的不同態(tài)度,最終形成中國人獨特的生活美學。

【古人的門戶之見】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藏玉里,有一件乾隆款帶皮白玉桐蔭仕女圖山子,堪稱玉器中的鎮(zhèn)館之寶之一。整體圓雕為桐蔭之下的庭院之景,即以月亮門為界,庭院分為前后兩部分,門開兩扇,一掩一開,門縫中隱隱有光亮透過。門外右側(cè)有一手持靈芝的女子,在她的周圍利用玉皮之色巧雕假山、桐樹。門內(nèi)另一側(cè)一女子手捧寶瓶,周圍有芭蕉樹、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兩位女子從門縫中對望,似正在交談。器底陰刻乾隆御制詩、文各一,從詩文中得知,此器是匠人利用雕碗后的剩料,巧為施藝,雕琢出古代居室里庭院幽深的景象。趣味的正是透過那兩扇門,我們感受到了傳神的古代仕女,甚至仿佛可以聽到她們透過門縫傳出的竊竊私語聲。

門與戶,都是屋子的入口,組在一起叫作門戶,一個家無論富貴還是貧寒,其入口的地方都是顯而易見的坐標,門戶對應著家宅,也就衍生出家庭、門第甚至派別的說法,所以既有“門戶之見”這樣因派別情緒而產(chǎn)生的偏見,又有諸如古詩里“唯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的風雅。當然在古代,門和戶還是有差別的。古人說,一扉曰戶,兩扉曰門,《說文》:“門,聞也,從二戶,象形。”戶與門皆象形,半門曰戶,而門云從二戶??梢姡瑧敉菃紊?,而“門”在甲骨文里像一個簡易的雙扉柴門?!洞呵锕騻?middot;宣公六年》里,晉靈公派了一個刺客去刺殺名臣趙盾,行文很生動說出了門戶在先秦居所里的位置分布:“勇士入其大門,則無人門焉者。入其閨,則無人閨焉者。上其堂,則無人焉;俯而窺其戶,方食魚飧”,原來那個勇士進了趙家大門,沒有看見守衛(wèi),就進了作為內(nèi)院小門的閨,看到內(nèi)院也無人把守,就去了廳堂,那里也沒人,過了廳堂穿廊入戶,再去偷窺,原來趙盾正在吃只有普通人才會吃的魚肉,說明趙盾時很簡樸。

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門之最普通定義,便是房屋或區(qū)域可以開關的出入口。在先秦時期,進了門就是院子又稱庭,在考究的貴族家庭,庭有內(nèi)外之分,所以從外庭到內(nèi)庭,還有第二道門也即閨門,以分隔內(nèi)庭和外庭,內(nèi)庭自然就是內(nèi)宅了。很多人說,閨不就是閨房——女子居住的地方嘛,其實正是因為古代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衍生出閨房的說法。至于內(nèi)庭,才是家宅的主體建筑,在刺客進入趙盾內(nèi)庭時,叫作上其堂,因為堂前有階梯,入堂需登階,自然就有上堂或登堂入室之說,堂后才是室,堂與室之間便是戶,所以刺客“俯而窺其戶”,就是穿過入室通道那道單扇小門。

【內(nèi)有乾坤的大門】

門雖然形制各有不同,但既是訪客登門時接受的第一印象,其色彩也就比形制重要得多。譬如大門上一般黃色是不能用的,那是皇室的專用色,所謂“人主宜黃,人臣宜朱”。黃色之門極為高貴,只有皇宮才能用。而貴族土豪的家門,總要喚作“朱門”或“豪門”,因為朱漆大門是至尊至貴的標志,不然又哪有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名句?!抖Y記》里就有朱戶即朱漆大門的說法,一直到明代,朱漆大門仍是主人身份高貴的標志,但已經(jīng)用得很普遍,乃至沒有官位的普通富戶,也可以用。至于民的宅門,則是“柴門”“蓬門”或“寒門”,又是杜甫寫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家里清貧,鋪滿落花的小徑不曾為來客清掃——可見寒門一般無人拜訪,如今特地為友人打開家門。

至于普通民居,黑色大門很是普遍,是非官宦人家的門色,譬如許多舊城民居四合院,大門常漆作黑色,門樓色調(diào)則是深灰的瓦頂搭配灰白的臺階。但普通民居也有較為殷實的,所以在舊時古巷里總可以看見在朱門與柴門之間,多見宅邸外面的門墻由青磚砌成,更有勾縫,木板大門兩扇皆漆成黑色,門上有一副鐵質(zhì)門鈸(亦稱鋪首)和門環(huán),拍打有聲。至于門框下方則有可以抽動的門檻,兩邊另有方形或圓形的抱鼓石,門檻下方也有大一塊乳白色石板。

門上的拉手稱門鈸,又喚作鋪首,鋪首一般即為門扉上的環(huán)形飾物,多為獸首銜環(huán)的模樣,多由金銀銅鐵制成。關于鋪首的起源,據(jù)說是春秋時期魯班仿造螺螄的形象發(fā)明的,但實際上商周時期的陶器和青銅器上就已經(jīng)看得到鋪首銜環(huán)了,據(jù)說商人以螺螄頭掛在門上,期望門戶如螺螄殼一般緊閉,遠離風險。西漢時,鋪首極為盛行,多為龜蛇、朱雀、雙鳳、羊頭、虎獅造型,獸目怒睜,露齒銜環(huán),氣勢威嚴。到了明代初期,禮制上對門鈸有嚴格的規(guī)定,官員府邸按照官階來決定用哪一種門鈸。據(jù)《明會典》記載,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規(guī)定:“王府、公侯、一品、二品府第大門可用獸面及擺錫環(huán);三品至五品官大門不可用獸面,只許用擺錫環(huán);六品至九品官大門只許用鐵環(huán)。”但到了明代中后期,天下升日久,江南富庶之家云集,大門用獸面已經(jīng)很普遍。如今人們都能在故宮的很多紅色院門上,看到鋪首中裝飾著椒圖,形狀如螺蚌,螺螄好閉口,椒圖也是滴水不漏,所以將其鑲嵌在大門上,祈求宅邸的安全。

中國人的門板上自然也多見門神、對聯(lián)與各種吉語。舊時風俗中,春節(jié)時家家戶戶都要供門神,多為兩個武將,金盔甲胄,一持鞭一執(zhí)槍,一黑臉濃須一白臉疏髯,威風凜凜,仿佛必然能夠驅(qū)邪避兇,給主人帶來安富貴。門神據(jù)說與唐太宗作噩夢有關,多是為著代替秦瓊與尉遲敬德,上有所好,下必效仿,以至于民間都這么沿襲了,配上春節(jié)時照例要貼的春聯(lián),大紅的紙,黑亮的字,分貼門旁,又有門神把關,的確增加了喜氣。蘇軾曾在元祐年間任杭州知州時,以門神為笑謔之用而作《桃符艾人語》:“桃符仰罵艾人曰:爾何草芥,而輒據(jù)吾上?艾人俯謂桃符日:爾已半截入土,安敢更與吾較高下乎?門神傍笑而解之曰:爾輩方且傍人門戶,更可爭閑氣耶?”當然,黑漆的大門與鋪首銜環(huán),襯以門神與紅底對聯(lián),黑、灰、紅三色的搭配,以門戶進入視線仿佛就是萬家燈火的模樣,自然是非常典型的中國民居印象了。

【門之美態(tài)承載文心妙意】

蘇州雅士文震亨曾在《長物志》里,對身處明代江南地區(qū)的文人居室用門,提出了極為挑剔的規(guī)范。他認為,用木作為門框的橫格,橫斜著釘上湘妃竹,只能用四根或者兩根,不能用六根。門的兩旁,用木板做春帖,一定要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選取唐代的聯(lián)句中絕佳的,刻于春帖上。如果用石頭做門檻,必須用木板門。所選石材要方厚渾樸,才不俗氣。門環(huán)選用古青綠蝴蝶獸面,或天雞、饕餮之類釘在上面為佳,不然,就用紫銅或精鐵,按照舊時的式樣鑄成也可以。黃銅、白銅都不能用。木門上漆,只能用朱、紫、黑三種顏色,其余顏色不能用。清初的生活美學家李漁則在《閑情偶寄》里,提到書齋的門上適宜配上蕉葉題詩。做法是模仿蕉葉形狀而制為聯(lián),放置在坦貼服的地方,壁間門上都可安放,而把它懸掛在柱子上則不合適,因為蕉葉闊大,難以掩實。具體做法是,先在一張紙上畫蕉葉,讓木工依樣制成木板,一式二扇,一正一反,即可不雷同,然后交付漆工,讓他滿灰密布,以防碎裂。漆成之后,才書寫聯(lián)句,并畫筋紋。蕉葉宜綠色,筋紋宜黑色,字則宜填石黃色,才覺得陸離可愛,其他顏色都不相稱,用石黃乳金的顏色更妙,全用金字則太俗了。

李漁還對古代門窗的設計之道有極為精到的詮釋:“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chuàng)異標新,舍富麗無所見長,只得以此塞責。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試令兩人服之,一則雅素而新奇,一則輝煌而易,觀者之目,注在易乎?在新奇乎?錦繡綺羅,誰不知貴,亦誰不見之?縞衣素裳,其制略新,則為眾目所射,以其未嘗睹也。凡予所言,皆屬價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費,亦不及雕鏤粉藻之百一。”在李漁看來,居室的制作,貴精致不貴華麗,貴新奇大雅而不貴纖巧爛漫。他還舉例說,倘某人有兩件新衣服,請兩人來試穿,一件雅素而新奇,一件則輝煌而易,那么觀者目光,是注意易還是新奇呢?錦繡綺羅,誰不知道它珍貴,但是誰又沒有見過呢?縞衣素裳,如果它的形制新奇,自然會被眾目所關注。在門的美學上,也是如此,不貴奢靡,而在既省錢又省工的文心妙意。

這種文人之美學見于大門上,在明清兩代主要體現(xiàn)在園林空間的美學設計上。大門的主要功能是給宅邸以安全感,而居所內(nèi)的各式小門,除了能設計成各式花型的門洞,也同時能隔絕空間,以制造出庭院或居室中虛實疏密的美感。譬如李漁就認為,道路沒有比直徑更便捷的,而又沒有比迂回更幽妙的。凡是有故意鋪設彎路,以追求別致的,必得另開一扇耳門,以方便家人之來回奔走,急用就開,否則就關閉,這樣雅俗兩方面都有利,而義理與情致得到兼顧了。再以《浮生六記》里的生活美學為例,蘇州文士沈復想要改造自己的別院,讓人仿佛山窮水盡處頓覺豁然開朗,以盡由小見大、虛中有實之能事,便在自己軒閣的一處廚房那里,開個一個門通向別的院子,至于實中有虛的辦法,則是在院墻上開個假門,并用竹子和石頭掩擋,仿佛門后仍有風景,在院墻上擺設矮矮的欄桿,就像上面有個陽臺。在清嘉慶年間陳裴之為悼念其亡妾王子蘭而作的《香畹樓憶語》里,那位王子蘭字紫湘,端莊賢淑,才華橫溢,裴之親切地稱她為“紫姬”。紫姬最喜歡欣賞月色,尤其愛雨景。她曾經(jīng)說:“董小宛說月景寂靜,卻不知道雨聲讓人覺得更加安靜。下雨時,卷起袖子點著熏香,把門簾垂下,安靜地坐在屋檐下花掉落的地方,會讓人有物我兩忘的感覺。”在那一瞬間,門隔絕了空間,也制造出居室意境之美。

【隱于門后的人情百態(tài)】

門也經(jīng)常能點睛出人情逸趣,最常見莫過于文人筆下的生活點滴。如北宋元豐五年九月間的夜晚,謫居黃州的蘇軾與幾個朋友在江上飲酒,微醺歸家,一路上入眼皆江水接天、風露浩然的景色,到家后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怎么敲門都沒有人應門,家童睡死了沒有聽見,于是索拄著拐杖走到江邊發(fā)呆,忽然興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發(fā)出掙脫塵世、追尋自由的念頭,乘上小舟聽憑江上秋風,隱居到浩淼波里,最后他把這份快意的幻想,寫成一首《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在東坡這樣的瀟灑逸事里,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門成了一種化生情感的拐點。

清代曹雪芹在所著的《紅樓夢》里,也讓各種門牽連起人情世故,推動出了敘事的開展。大觀園組群式的庭院建筑都是依靠明清各式各樣的門連接起來的,既然那些門的種類繁多,人物通過門戶從一個空間進入另一個空間,也成為點睛人物或事態(tài)的關鍵建筑結(jié)構(gòu)。譬如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極盡奢靡,元妃走的是正門,書中寫道:“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zhí)拂太監(jiān)跪請下輿更衣。于是抬輿入門,太監(jiān)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第九十七回薛寶釵出嫁走的也是正門,“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里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作為對比,在第六回劉姥姥攜著板兒進大觀園時,他們“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在下人指點后才“攜了板兒,繞到后門上”,而劉姥姥后面三次拜訪大觀園也均是繞過去走的后門,可見人物的身份地位和情節(jié)發(fā)展,都經(jīng)由一扇門這獨特的媒介連接了起來。

有趣的是在第十二回里,賈瑞偷偷赴王熙鳳的約會,鉆的是穿堂門。在曹雪芹的筆下,門是渲染故事氛圍的極佳建筑體。“(賈瑞)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鉆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往賈母那邊去的門戶已鎖,倒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cè)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倒關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地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南北皆是大房墻,要跳亦無攀援。這屋內(nèi)又是過門風,空落落;現(xiàn)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去叫西門。”從穿堂門到東門與西門的游走,都是一種自帶窺視結(jié)構(gòu)的敘事主體,穿堂門是私密的,東門與西門,也恰與作為南北的正門與后門彼此對應。賈瑞與鳳姐的私會,似乎從一開始就由門點題出人情世故的本質(zhì)。

英國美術(shù)史學家巴克桑德爾曾說:“身體語言從其環(huán)境關系中獲得其意義”,又說:“歷史的物事,或許可以通過將它們當作其當時環(huán)境條件下解決問題的方式,并通過在問題術(shù)語、文化與描述之間重構(gòu)一種理的關聯(lián),從而得到闡釋。”門,既是確定家宅與外部空間界限的一種功能標識,又是空間里產(chǎn)生隔絕的一種出口與入口,如同宋墓里常能見到的婦人啟門裝飾,在作為主人生活場景重建的同時,也具備了隱喻的作用。門似乎能夠帶人進入另外一個時空,甚或制造一個時空,它作用于建筑空間,也連結(jié)起人情百態(tài),如詩人露易斯·格麗克說的那樣:“像一扇門,身體打開,靈魂向外張望。”

最新動態(tài)
相關文章
白象默默作出貢獻被扒出 網(wǎng)友:我們一...
白象食品出圈了 為有社會責任感的國貨...
給力!南京城墻博物館成為中國首個ICOFO...
橫店發(fā)放千萬消費券促影視業(yè)復蘇 20余...
風動花開 “二十四番花信風”有何講究?
不能只靠情懷“裸泳”!實體書店“八仙...